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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实录:奶奶,是你在天上保佑我们吧 | 武汉武汉



我是记者郭静。


晶晶,是若干个曾向我求助过的人之一。在最无助的那些天里,她一下子被我记住,是她在电话里坚定地说,“我已经失去奶奶了,我不能再失去爸爸。”


求助的前一天,从小把她带到大的奶奶在送到医院10个小时后去世了,临走也没等到核酸检测。在最初的那个求助电话里,听不到她失去奶奶的伤心,更明确的是她一定要让已有明显症状的父亲赶快做上核酸检测的狠劲。


我一直和她保持着联系,父亲的核酸检测有结果了,去了隔离点了,已经收入院了,转到金银潭了,病情平稳了……在接到她第一个求助电话12天后,我们有了这次长谈。此时,她隔离在家。本以为她的故事我基本都已知晓,但听完才知,有太多我此前不知道的故事。



1

 1月23日:一直就没有在意

大家好,我是晶晶,一名土生土长的武汉人,今年37岁,在银行工作。


一月十几号的时候,我在朋友的微信群里面收到消息,说大家不要去公共场合啊,不要去人多的地方啊,可能有SARS。


当时都没在意,真的都没有往这方面想。还是正常的。周末去商场玩呀,看电影啊,吃饭啊,很正常地在生活,没有在意;哪怕是朋友圈里已经有医务工作人员在说了,还是没有太在意。


1月22号,武汉“封城”的前一天,我在单位里面上班。官方已经传出有人传人的可能,而且说武汉的市民到了哪里然后就怎么怎么样了之类。


领导开始重视这个问题,让我们赶紧去买一些口罩、酒精回来,还在想怎么维持后面的班,不要乱。


我们是从23号起排放假的班,所以23号实际上就已经放假了。22号晚上,我回了一次我汉口的家,我奶奶、我爸爸、我妈妈他们三个老人在住。奶奶今年83岁,我爸爸64岁,65岁还没满,我妈妈60岁。


我把奶奶带出去转了一下商店、超市,买她喜欢吃的东西。想着马上要过年,就买了点碧根果、开心果呀,还有桂圆、沙糖桔之类。我奶奶平时还是很注意锻炼的,我觉得她身体还比较硬朗,走得动,胃口很正常,食欲还很好。


到了23号,公交停运了,我们还在商量,那要怎么上班呢?要行里面派司机送还是怎样。当时还在想这些问题。


因为我们家在汉口,离市六医院、长航医院、儿童医院很近。我还在想,这些发热的人都要去医院,我担心我奶奶他们。就反复嘱咐,每天给爸爸妈妈和奶奶打电话,嘱咐他们不要出门,每天跟他们联系。他们当时都还好,包括奶奶也很好。奶奶有点轻微的咳嗽,但是她平常也咳嗽,所以我们没有在意,一直就没有在意。


22号在单位买药、买口罩的时候我也给家里买了一份。什么维C呀,莲花清瘟啊……就是市面上说可以预防的那些药。22号晚上我也送回去了。后面就“封城”了,我就天天嘱咐他们,“千万不要出门”,“我买回来的那些预防药你们都要吃啊”,天天给他们打电话。他们也确确实实都没出门。


2

1月31日:奶奶开始发烧了

正月初四,我给奶奶打电话,她当时气喘吁吁。我说你怎么啦?怎么气都喘不上啊?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出了大太阳,奶奶就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正好在上楼梯,我给她打的电话。她说,“我不想吃东西,我就想下去买两包方便面回来吃一下。”


实际上我回想起来,就是28号(正月初四)的时候,她可能就已经开始没食欲了,但我们都没在意。


我过了一会儿又给她打电话,她就又好了一些。她本身有哮喘,她说,可能哮喘有点犯了,现在呼吸不顺畅,也没胃口,以为是家里吃面条不想吃了,才跑下去买方便面。但是方便面买回来也不想吃,“也不好吃”。


我当时还说,那你好好休息,晚上想吃什么就跟我爸爸说,爸爸做给你吃。


我是前面休息,到了初五就要上班了。单位派车来接,我让司机师傅在我家门口停了一会儿,在马路边给爸爸又送了一点药,一点口罩。那天没有见到奶奶,爸爸状况还很好。我说你们自己在家里都注意,出来买菜一次多买一点,用完了口罩就赶紧丢掉,不要放在家里面,我还嘱咐他。


结果初五再打电话,爸爸已经带奶奶去了社区医院,我们认识的一个老医生开的私人诊所,给她打了消炎针。我当时提醒爸爸要他注意,他说你别瞎说,意思就是不要让奶奶觉得她可能得了这个病。就很不耐烦,吼我。我们武汉人脾气比较暴,我不敢说了,就说那你每天陪奶奶打针,你们两个人都要把口罩戴好,他说“知道知道”。


28、29、30号都在打针,但是到了31号的时候,我奶奶就开始发烧了。


那天下午我正好我跟我爸爸视频,他当时在长航医院里面。我说怎么了?他说你奶奶现在在医院拍片。


等那个片子结果出来,双肺已经感染了,而且感染得还蛮严重的。医院就说,这种情况他们那边就不能开针打了,只是给她开了一点药,让我们尽快想办法住院。


我的四婶婶在武钢二医院,我们第一时间联系上她,把奶奶的片子给她看过了,她拿给她们传染科的主任看。看了之后就直接确诊,说奶奶这个情况已经很严重了,要想办法把她尽快搞到她们医院去,这是31号的时候说的。


结果到了2月1号,我婶婶又给我姑姑打电话,说暂时还接不过来,说我奶奶还没有做核酸检测,必须要核酸检测做了之后是阳性的,才能送到他们医院去。


因为我也在上班,我姑姑就到处跑,也通知了社区,问这个核酸检测到底是怎么回事。社区说要去协和,只有同济、协和那边做。我姑姑就去跑,但是也没跑出什么结果来。当时也没有车,她就靠骑一个自行车。我姑姑也有四十六岁了。



3

2月3日:我还来不及悲伤

我问婶婶,我说我现在可以去买药,能不能给奶奶打点那个丙种球蛋白什么的。后来我婶婶她就说,你不用买了,你不用打了,没用。我说怎么没用啊,她就跟我讲了实情。


她在电话里面说,你奶奶83岁了,而且这个片子,她们主任一看,花肺,意思就是已经很严重很严重了,已经没有办法治愈了。


我当时一听,因为太突然了,接受不了,我在单位里面就哭起来了。同事就都知道这个事情了,赶紧安排我回家。一个是也担心我的身体,二个也是担心我跟他们也有过接触啊,他们也担心我是否有被传染呢?对不对?


2月2号,我还在想办法,说能不能搞一个制氧器?到处在问人,哪里有卖制氧器的。结果到了晚上8点多钟,我奶奶已经呼吸很不顺畅,很困难了。其实我孃孃(就是婶婶)2号一天也在求她们医院的领导,但是当时医院也被接管了,没有权利安排病人马上住院。一直到晚上11点钟的时候,叫了一个120急救车到汉口,把我奶奶送到了他们武钢二医院,在青山区的白玉山,很远,车程都是一个多小时。


3号的凌晨1点钟,我姑姑和我爸爸一起在急救车上,把我奶奶送进了武钢二医院,然后才过了十几个小时,下午2点03分,我奶奶就在那个医院去世了。


我婶婶不在一线,也进不了那个病区。她也是多方打听,最后联系上的时候已经到了两点半了,说我奶奶2点03分的时候已经过世了。


我当时在武昌自己的家里面,我还来不及悲伤。最先想到的就是,虽然说最后奶奶都没做上核酸检查,但是她的那个片子就是这个病。我就担心我、我爸爸、我妈妈还有我姑姑,我们这四个人都是跟我奶奶有密切接触的。我下午三点多钟就赶到了汉口,和我爸爸我妈妈一起去了长航医院,排队做抽血、拍片的检查。


2月4号一早,我爸爸去医院拿完结果就告诉我,我跟我妈都没事。他有事。他有炎症,肺部有炎症。


他把片子拍了发给我婶婶,找他们主任看看,婶婶那边看完之后就直接跟我说,你爸爸也确诊了,就是这个病,你赶紧安排你爸爸住院。


我说孃孃,你能把我奶奶搞到你们医院去,那你把我爸爸也搞到你们医院去吧。她说那可不行了,上次为奶奶已经动用了所有的关系,能动用的都动用了,还开了那么长时间的会,但是你爸爸我真没办法了。她说你自己想办法,你要尽快想办法,你爸爸属于是有基础疾病的人,这个病就是针对基础疾病的人会发展得很迅速。


4


2月4日:今天的试纸都没有了

我爸爸有十几年的糖尿病史,2016年就办了重症,三级高血压,连带着还有一点冠心病。我一听这个,当时就开始慌起来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因为之前有奶奶的经验,非要那个核酸检测,我当时只知道协和、同济。但是这两个医院人很多,我就只好在网上找领导、朋友帮我问一下有没有资源,起码告诉我哪里人比较少,我要尽快把我爸爸带去做核酸检测。结果就问到了武昌区七医院。


一个小时之内,我就赶到了七医院,那是我跑的第一家医院。结果挂了门诊之后,医生就问我们家的住址。他说你爸爸是汉口的,不能跨区治啊,你们要去汉口的医院。我说难道做个测试都不行吗?他说不行不行,他们现在有规定。


我就没办法了,赶紧赶到汉口。在路上发了一个朋友圈,求助大家。因为我当时真的是没有头绪了,连去哪里能够最快做核酸检测我都不知道。肺科医院也只收初诊就在那的病人。之后就有很多人告诉我,一医院可以做核酸检测。


一医院门口一个箭头,把我往另外一个地方指:发热门诊。离医院可能有几百米的地方吧,单独的一个小院子。去了之后就看到两条长龙,左边一条,右边一条。我本来想找个医护人员问一问,但是都没有,就看到,都是病人,医护人员可能在那个房间里面。


我也不好意思插队往前面挤去问,就直接问了朋友圈里那个告诉我去这家医院的朋友。她前天陪她婆婆排过队,告诉我了这个步骤:先拿着我爸爸拍的片子挂一个门诊。那个门口坐着两名医护人员。一个负责登记,一个负责喊号。他就说,你这个号很靠后了,可能要等到晚上了,前面147个人,可能要等到晚上,能不能等啊?


我说我也没办法了,不能等还不是得等,我说“等等等”。


当时排队人有很多,很多人都是拿着小板凳在那里。那个队伍一直排到了院子外面的人行道上面。大家都很焦急地在等,我没有办法,只能在那里等。有的是患者直接在排的,有的是像我这样帮助患者排的家属,都有。


站队的同时,就不停地有人就告诉我,告诉我找记者啊什么的,我就不停地给他们发一些求助啊,不停地打电话,手机都打得没电了。我又跑到医院附近的一个today超市充电。


一直到晚上七点多钟,我排到号了,开了核酸检测的单子,我就赶紧跑过去到右外那一队,看到当时人也少了。跟了半个小时,里面的工作人员就出来就跟我们说,你们不要等啦,今天已经做完了,今天的试纸都没有了,你们还是回家吧,明天早一点过来。


5

2月7日:我给我自己挂了一个号

我们说能不能提前先把这个号排着呢?他说不行,要明天早点过来排号。所以我第二天(5号)的一早上,五点半钟就赶到了那里。因为前一天已经开了核酸检测的检查单,所以我就直接排那个核酸检测的队。当时人就很少,三三两两几个人吧,我数了一下,我是第六个。


我头一天晚上就已经问过了,他们说八点半钟开始上班,我想那肯定要在八点半钟之前,越早越好啊。


五点半,天还是黑的,就像晚上一样,而且很冷。我记得很清楚,很冷。我就在那里一直等,九点钟才开始做。老公开车,八点钟就把我爸爸接过去了。


当时在排队的时候我实际上就已经听到了,有的人说已经第三次来了,前两次做的都是阴性,但是他还是有这个症状,所以还必须再做。我当时就想,那我爸爸这个也不确定呢,下一次隔48小时7号来拿结果,我还是得那个点到(因为那个点人会少),但我还得给他再挂一个门诊,得一边拿结果一边再做一次。


5号拍完片子之后把我爸爸送到家,我就自己去了趟街道。大致说了下情况,说我爸爸有很严重的基础疾病,家里也有人确诊,确实是这个病去世的,我爸爸跟她亲密接触过,而且CT片子也显示双肺感染,就是这个病,请他们能不能帮忙快点帮我爸爸住院。


当时旁边的工作人员说他们小区谁家已经两次核酸检测都是阳性了,到现在也没办法,还在家里面隔离。我就说那不行,我奶奶就是因为这个事情耽误了去世了,我现在都来不及悲伤。


我一想我奶奶我就要哭,但是在医院里面哭我又不能去揉眼睛,我就不敢想她。我就是想把所有的精力全部放在帮我爸爸尽快住院,所以当时我就很激动。


后来那个邓主任就说,你的孝心我可以理解,但是呢,现在要求住院的人太多太多了,每天在我这里哭的人有很多。


6号在家一天,我就在不停地到处打电话,上报情况,“四类人员”啊什么的。然后到了7号一大早,去拿那个结果的同时我又挂了两个号,给我自己挂了一个号,给我爸爸挂了一个号。因为我也怀疑我自己是不是有问题,年三十、初一开始也有胸闷咳嗽的症状,但是都没往那方面想。


6

2月8日:妈妈就直接写了遗嘱

医生看到我的片子后就说,你的情况还好,就没给我开核酸检测,只给我爸爸开了。又给我开了一些药,说你先在家吃药吧,如果吃药能够止住的话那就证明没问题,如果吃几天药观察还有问题,你再去拍个片子。


爸爸的结果阳性疑似,我又给他做了一个核酸检测。然后马上赶到社区排队,直接把医生的诊断给他们看,医生建议立即去住定点医院。社区工作人员说好好,把你爸爸排在前面,一有床位就马上安排你爸爸住进去。


6号,网上新闻已经说建了许多方舱医院了,但是实际上社区还没有开始送病人。社区的人说,你爸爸去方舱医院不行,方舱医院的条件是65岁以下,没有基础疾病,行动能够自理的人。只能把他送进医院。


我就又到处打电话,一个一个地跟他们反馈现在我爸爸的情况,我爸爸还没有得到有效的隔离,还跟我妈妈住在一间房,只能通过一个口罩隔离,我就把这个说得很重,希望他们能尽快解决,他们也都是,“尽快把你的事情上报,尽快上报”,都是这些结果。


7号的时候,我妈妈整个人就崩溃了,她跟我打电话都是用吼的,嘶吼的那种。因为先开始奶奶确诊,然后去世,然后我爸爸又确诊,她心里面也很怕呀,很慌呀。到了8号,我妈妈就彻底的……精神就很崩溃了,她首先是给社区打了电话,在电话里面就跟别人吵起来了,也没吵出个什么结果。


她就直接写了遗嘱。她跟我爸爸在家,咨询了她的一个朋友,朋友老公是法官。她怕万一他们真的有什么事,我办理后事很难。她写了一个,我爸爸写了一个,拍好照片给了我。


之后她就把我爸爸直接带到街道去了。也没车嘛,他们步行过去快的话15分钟,慢的话20分钟。我在电话里面制止没有用,我又给街道的值班人员打电话,说你们这边是不是门口有一对老年夫妻在门口,我说那是我的家属,XXX有病,你赶紧劝她回家吧。


结果他们跑的不是我打电话的这个地方,在另外一个社区的值班点,两个老人就在外面等。那天没有太阳,没有风,气温很低。我妈妈找了个板凳给我爸爸坐着,我妈妈就在外面站着那里吵,但是也没人理她。他们就这样很尴尬地站了一两个小时。


我很着急,我就一边求我妈,我说你这样解决不了。我又不能出来,因为我自己当时在家已经也开始在发低烧了,我也不敢出去。街道办事处的就在房间里面把门关着,也不让他们进去。


街道打了110的电话,想让110把我爸爸妈妈带走,带回家。结果110看到那个情况之后就反过来帮助我爸爸妈妈。给街道施压,说病人现在在这个地方又没有隔离,你们一定要想办法。


7

2月8日:爸爸被送去隔离点又被送回来

想住院可能床位很紧张,这个我们都能够理解,但是你起码要能够让我爸爸有个隔离的地方去。街道就说好,我们来联系,我们来想办法。


到了下午4点半钟的时候,我就接到了社区的电话,“现在联系好了啊,马上派车去你们家接你爸爸,半个小时以后在你们家楼底下等着你们啊,把你爸爸带去一个隔离的酒店。”


我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我妈妈,我妈妈说“知道了知道了,我们在赶回去,在路上”。他们也还要走回去啊,还要走将近20分钟。5点钟车就到楼底下,就把我爸爸接走了。


群里面,我妈妈还在“哎呦,你爸爸走了我就可以松一口气了”,结果5点半钟又接到我爸爸的电话,说酒店没有床位,又把我爸爸送回来了。


当时我一下子就已经崩溃了,他们怎么能这样做事呢?说了联系好了把我爸爸送去酒店隔离,结果转了一圈,120的人也走了,他们就这样子。


我就哭着赶紧跟我爸说,那你就上楼吧,今天就算了吧。我说明天,我要去拿那个核酸检测第二次的结果,我一定去街道,不给你解决我不走。


结果我爸爸说他不上去,他说如果他上去,免得妈妈又担心又害怕,他就是在楼底下。我妈妈也是这个意思,说已经闹到这个地步了,上来的话那怎么怎么样。


我妈就在家里面下了一碗鸡汤面,端下去给我爸爸吃。我爸爸也吃不下,就吃了一个鸡蛋,继续在底下坐着。然后我就气愤,我就打了那个街道的电话,我就跟他们哭诉,后来他们就直接挂我的电话了,我再打进去他们就不接了。


我就又打市长热线,又打前两天的那个电话,我都一个一个地打,把现在这个情况又说了一次,我说他们让病重的人就站在外面,说送去隔离点,结果转一圈又送回来了。那些人说,“尽快上报”。


有一个好心的政府部门的人,他说这个事情我们都已经上报了,肯定是可以帮你爸爸解决的,你自己掌握好这个度。这个事情投诉来投诉去,最后还是要到街道,到社区去处理,现在千万不能得罪他们。


可能他们还是帮我上报起了作用。当天晚上8点多钟,他们就又来接我爸爸,这一次就把我爸爸说是接去了一个临时的医院,但是里面没有医护人员的,就相当于是一个隔离点。



8

2月9日:爸爸被送去了金银潭医院


到了9号的早上我去拿结果,又是一个阴性。这个时候我自己就很怀疑了。我还在想,难道我爸爸没问题?那我们之前这样子闹,搞得影响别人的工作呀?我还蛮自责。


我又去问我婶婶,你们到底是不是从片子上面真的确诊了是这个病?我婶婶又把他们那个传染科主任的原话发给我了,就是说,你不要看这个核酸的单子,你爸爸就是这个病,而且马上要住院。他说隔离点都不行,你爸爸这个病情一发展起来,血氧要是如果低于93%了,那就很严重了。


爸爸不是八号就去了隔离点吗,九号早上我就问他血氧是多少,他说96%,我当时就报给我婶婶了。正常的话应该是98%,96%属于偏低,但是低于93%那就是重症了。她说你不能马虎,不能大意,一定要盯着社区,一定要安排他住进医院。


9号的晚上,10号凌晨,他们就把我爸爸送到了金银潭医院,然后这个事情就了了。


我自己回想过来,其实我之前也觉得,社区的工作人员是很好的,但是如果不是我妈妈彻底精神崩溃了,带着我爸爸去闹一场,我估计我爸现在还住不了医院。感觉就是会闹的孩子有奶吃。


我现在每天都和爸爸联系。他是这个病,但是没到那么严重的地步。婶婶还让我爸爸问医生需不需要打球蛋白,如果需要的话让我们赶紧去买。我也问了,没有给他开球蛋白,就是在里面吃他们给的药,慢慢地压住血糖和血压,控制他的那些基础疾病,慢慢地恢复。


他今天早上还在跟我说,胸闷的感觉好多了,可能马上又要重新再拍一次CT,再做一次核酸,“如果没有问题我就可以出院了,出院了之后再隔离14天”,他还这样跟我说。


他在里面住的是一个加床,每天有医护人员帮他监测他的血压、血糖、血氧,然后一日三餐给他送。


他也不发热了,只有7号的时候发热。当天量他体温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也在发烧,低烧,最高烧到了37度8,所以8号就在家不敢出去了。


9

也许是奶奶在天上保佑吧


在家里,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不敢接触我的孩子。我老公也是让他睡在客厅里面。上洗手间没办法,我们家只有一个洗手间。但是我会在里面不停地喷84。这两天我自己的症状已经没有了,可能是之前医院给我开的药起了作用,我才放松一点警惕。但是我跟孩子还是很少接触,而且我在家也是戴着口罩的。


吃饭都是我婆婆给我添到碗里面,我自己去端。我的碗是单独洗、单独放,都没有要他们经手。


我姑姑后来也去做了第二次复诊,结果说是支气管炎。她也在家吃药,然后继续在我们那住着,没回自己家,在隔离。你起码让她要住满14天嘛,所以现在是我妈妈和我姑姑在那边住。我妈妈的情况我也每天在问,她暂时还好,没有问题。


我爸爸进了医院之后,我也联系了一下周边的人,我认识的人里遇到这种情况的,我就把我是怎么做的告诉他们。他们都是轻症啊,都去的是方舱医院,也都解决了。现在好一些,起码现在我在家里没那么恐慌了。


你不知道,我之前在家里面买了很多很多药,我现在都记不清楚花了多少钱,反正每一次都是1000多,每一次就是1000多。我买了好多次好多次的药。什么莲花清瘟,奥司他韦,这是别人跟我说的,说如果有轻度的感染,吃这两个药兑着吃可以治好。然后还说什么维C,我也是跑了几家药店,只要是有维C的,我全部都买下来了,因为我家人多。


我上班的地方有个大药房,很难找到的物资那里都有,但是它限购,一次一个人只能买一份。我奶奶得病之后,我就想办法找我们同事帮忙,去帮我排队,帮我买药。我领导和同事都特别好,他们就一趟趟帮我排队,帮我去买。


我爸爸住进医院之后,我就开始想奶奶,在家里面哭了几个晚上。因为我跟我奶奶的感情很好,可以说比跟我爸妈的感情还要深。我是跟着奶奶长大的。


我的生日是1月14号。今年1月14号那天,我利用中午休息的时间,把爸爸、妈妈、奶奶接到一起,吃了一顿湘菜,因为我们老家是湖南的。那就是我带奶奶出去吃的最后一顿饭。


我们见的最后一面就是22号晚上,我把她带出去。当时因为我从20号就开始在胸闷了,我还担心我自己被感染,在单位也戴口罩,回家跟奶奶在一起也是戴着口罩的,怕我传染给了她。


我挽着她慢慢地在马路上走,带她去超市买东西。我跟她说,奶奶,这个情况我也没办法把果果带回家了(果果是我儿子,她的重孙子),我说“我给你买点吃的,你想吃什么你就说啊,你多吃一点”,我还这样慢慢跟她说。


我说你不要出门啊——因为我奶奶平时自己做饭,她不跟我爸爸妈妈一起吃,所以我还在说,要不你就不要自己做,你想吃什么跟我爸爸说,我爸爸做。她还说哎呀,我的菜比你爸爸的菜还多一些。因为她是一个很自立的老人,她不想给谁找麻烦。她这个人是真的是很无私的一个人,她还有能力的时候她就自己搞,不给谁添麻烦。


2号的时候,我还说趁奶奶有精神的时候跟我视频一下,但是当时状况不是很好,我就看了她一眼。然后就听到她去世的消息。


因为现在这疫情嘛,我最最接受不了的是,我奶奶这样一个好人,这样疼爱我们的人,最后就是以这种方式离开我。我真受不了。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们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了她。我真的受不了。


现在目前好的,就是我爸爸现在是稳定的,而且在朝着好的方向走。我想也许就是奶奶在天上在保佑他吧。


后来我姑姑也劝了我不少,说奶奶年纪大了,意思是,说不定这个样子对我奶奶也算是一个解脱。


最近这几天我看到,我们这边陆续开始有秩序了。到我爸爸那个时候,做核酸检测的医院就稍稍多了一点。又过了一两天,什么方舱医院也出来了,什么这样政策那样政策也都出来了。


我觉得,如果要是我奶奶晚几天发病的话,说不定就有救了。


口述时间:2020年2月15日



补记:晶晶的爸爸2月17日已从金银潭医院治愈出院,现在家中隔离,身体逐渐康复中。晶晶的妈妈和姑姑所幸都没有被感染。晶晶也已结束了14天的密接隔离观察,终于可以走出房间,好好陪陪9岁的儿子和家人。


奶奶的房间现在上了锁。爸爸说,等解禁了,几个叔叔回来,兄弟几个一起进去清理奶奶的遗物。


本文压题照片中的老人,就是晶晶的奶奶,那是2019年10月拍摄的。


“我们经历着生活中突然降临的一切,毫无防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用来形容这些天,是那样的贴切。


“时代的一粒灰,落到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在突然被按下暂停键的危城武汉,既有个人的茫然无助,也有凡人的挺身而出。恐慌,痛苦,感伤,感动……灾难之下,再刚硬的人也变得柔软。


我们想通过十个人的讲述,记录这段历史,记录2020年这个春天的武汉。




策划:高岩、任捷

采访:郭静、常亚飞

编辑:白杰戈

制作:单丹丹

新媒体:周文超



往期回顾:


口述实录:一个急转弯般的加速,他们就离去了 | 武汉武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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